妈妈出殡那天,在将她的遗骸移至公墓途中,丽紧紧抱着妈妈的骨灰坛。我坐在她身旁,每每伸手想碰一碰妈妈的遗骸去寄予哀思时,丽总会斜瞪自己一眼,然后扭过身子,就像母亲生前守护她那般。
她不允许我去打扰母亲的安宁,乃至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她甚至不允许我触碰母亲的遗像以及她生前所使用过的任何东西。
那天我悲痛地同丽讲:“妈妈不单单是你一个人的,她也是我的。”我把手搭在了骨灰坛上,可丽二话没说只是张开大口死死地咬住我的手腕,倘若不是外婆拉开,想必我的肉都会被她生生地扯掉。
在她松口时,我手腕上的每一条牙印都溢出血来,丽的唇上更是鲜红一片,她恶狠狠地对我说:“你不配做她的女儿,你这个杀人凶手!”
母亲的丧事办完之后,丽把自己关在旅店不停地痛哭,起初她毫无心情再去医院探望爸爸,而且前三天,袁姨为她准备的饭菜统统被她倒进了厕所,甚至连水都没喝一口,待到第四天,她才吃了几勺米饭喝了点儿水,但我想那完全是由于她要让自己能有力气继续哭下去。
那段时日多亏有袁家父母的悉心照料,淼偶尔也会去旅馆陪陪我们。看到我们难过时,他会安慰我们说,今后他的父母也一样是我们的父母,更不要把他当成是同学或者邻居,只当他是哥哥好了。如果他的那番话依然阻止不了丽的伤心哭泣,他就会拿出随身携带的布鲁斯口琴给她吹奏,直到丽的情绪稍稍得以平静为止。
就那样过了有一周时间,丽才肯走出旅馆,时而会去探望爸爸,可当她见到爸爸时,泪水又会成断线的珍珠。
爸爸在医院足足躺了一个月,出院手续也是袁家父母帮忙办理的。那天清早云迷雾罩,在我们快要到家时,又开始下起了雨,霏霏细雨浇落在地,让这座城市变得混沌不堪。
我坐在袁叔叔的车里静静地数着雨刷擦动车窗的次数,不由得回想起妈妈离世的那一天,因为那天也在下雨。丽可能和我一样触景生情,她红肿的眼睛里挂满泪水。
袁姨一边帮她擦眼泪一边对我们讲:“开学的手续我都帮你们办妥了,家里面也联系好了阿姨,估计明天就会到,至于今后有什么需要,尽管随时随地的来找我。”
待袁姨说完,我也是连日来第一次看到丽能够安安静静地依偎在她怀里,并表达着对袁姨的感激。
本以为袁姨一路上那些关切的言语还有她温暖的怀抱能够稍稍缓解一些她对母亲的日夜思念,至少她可以想通我还是她的亲生姐姐,而不是那个弑母恶魔。但我错了,真的错了,从那天起,她不但没把我当成姐姐,反而把我看作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那一天丽竟然要杀我,倘若没有袁叔叔和袁姨在场,恐怕我真的会……
“什么?她对你做了什么?”许是往事太过久远,然而却有无数无可奈何满载于眼前这位彭家姐姐的内心,见惠兀自愣神,我不禁发问。
惠屏息中摇了摇头,沉默片刻,我再次重归于彭氏姐妹的恩怨中——
那天在电梯下到一层,门缓缓打开时,从里面走出一位皮肤棕黄的中年男人,他手捧一只深色坛子,盖子是用花布裹着的,经过我们时,他冲我和丽笑了笑,我想那可能是源自于他对孩子的喜爱,但我和丽顿时像被钉住的木桩,僵在那里。
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随同袁叔叔走进电梯的勇气,丽肯定和我拥有相同的感觉。她忽然尖叫一声,惊得那位陌生人脱落了手里的坛子,即使那个人不解地骂了一句,她还是没有回头看,只是匆匆地向楼道跑去并大喊着:“我不要坐电梯,我不要坐电梯……”
我也一样,跟随丽的脚步跑进楼道,可丽跑的特别快,没过多久,便听不到她上楼的脚步声,那时我们家在二十一层。
袁姨跟上了我,她问我怎么了。我紧紧抱着她,说:“袁姨,我好害怕,好害怕……如果那天晚上没被困在电梯里,妈妈她就不会死。”
袁姨怕我身体受不了,一直安慰我,说:“不怕,不怕,都过去了,让我带你一起去乘电梯好不好?”她拉起我的手往电梯方向走,我紧咬着嘴唇,拼命地冲她摇头。
袁姨理解我的意思,她扶着我走走歇歇,将近十分钟,我才回到家。
袁叔叔已把爸爸从轮椅扶上了床,正问他还需要什么帮助。丽应该回去有几分钟了,她静静地坐在客厅里,喘息已不像我和袁姨那般急促。
家里的陈设和妈妈临走时一样,水杯还很安然地躺在地板上,只是从中流出的水全部蒸发掉了,我上前拾起那只杯子,手上沾到了淡淡灰尘。
丽见我呆然地站在那里,起身便夺走我手里的杯子并让我滚,还说我不配再回这个家。见我没丝毫反应,她一把就掐住我的脖子并把我挤到墙角,说:“你这个凶手,我一定要杀了你为妈妈报仇!”
我知道丽是认真的,我双手牢牢地握住她掐自己的那条胳膊,挣扎着试图推开她,但她却把我的喉咙钳的更紧,我几乎喘不过气来,并感知到自己的脸已经憋得通红,倚在墙上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
袁姨紧拉着丽,呼喊袁叔叔过来帮忙,并很焦急地催促她,说:“赶快松手呀!丽,不要胡闹了,你这样会弄伤姐姐的!”
可丽对我依旧不依不饶,怒喝着:“我一定要为妈妈报仇,我要掐死她!”好在袁家父母及时拉开了丽,我瞬间瘫坐在了地上,不断地咳,粗喘着气。
当时我还看到爸爸拖着沉重的身子,吃力地从屋里向客厅爬,他用手狠狠地敲砸着地板,对丽吼道:“丽,你疯了吗?不要再闹了,我求你千万不要再闹了好不好,我的这个家已经经不起你再这么折腾下去了!惠可是你的姐姐,你的姐姐呀!”
丽觉得很委屈,她强忍着眼泪,对望着那些冲向她满是无奈的双眼,说:“我没有闹,根本就没有闹!我只知道自己不能没了妈妈!”说完她便匆匆跑进了洗手间,冲着镶在墙上的镜子便开始挥舞着拳头,猛烈地去砸,哭诉着,“彭萱惠,你这个凶手,快把妈妈还给我,还给我……”
洗手间里传来镜子碎裂的声音,待我和袁家父母看向丽时,她已满手鲜血。
那一刻我终于相信,原来悲伤真的可以覆盖掉生理上的剧痛!
丽迎面扑向袁姨,紧紧环住她的腰,鲜血就像颜料似的乱涂在她浅色T恤上。
袁姨很用力地试想掰开她的手臂,关切地对丽说:“你的手流血了,快让我看看!”
爸爸满眼心疼地看着丽,极力向她爬去,但尚未挪动一米,袁叔叔便领着我蹲坐在他身前并对我说:“惠,我们一起把爸爸扶到房间。”
我的手扶在爸爸肩头,感知到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就像一只受伤的猎豹蜷躺在雪地中,我从未见过他是那般脆弱与无助,我对他说:“爸爸,还是让我们扶您进屋休息吧!”
爸爸倔强地摇摇头,口中嘟囔着:“丽,丽……千万不要再去伤害自己,伤害姐姐了,算是爸爸求你了……”
袁叔叔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让我帮忙把父亲的双手搭在他的两肩,就那样袁叔叔背着爸爸回到了房间并同他说:“老彭,要是可以,就先把丽交给我,让君雅(袁姨的名字)照顾一阵子吧。你刚出院还得好好休息,你可不能再垮了,别忘了你还有两个闺女,将来她们可都指望你了!”袁叔叔临走时不禁发出浓重的叹息,还叮嘱我要照顾好爸爸,以后要多帮他分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