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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青中短篇小说选》精彩章节赏析

——抗日英雄故事之三

老云是游医,他永远迈着死了爹妈也不急的步伐。老云到底姓不姓云,没有人确考过。叫啥名?也没有人知道。也许,乡亲们也不想知道。云医生一米六八左右的身高,四方脸,显得有些浮肿。细眯着一对眼睛,给人永远睁不开的感觉。一次,我放牛在山上,偶然看到过他在公路坎上的菜花田里裸体晒太阳,并聚精会神地在衣服缝里捉虱子,捉一个就放到嘴里咬死。被他咬死的虱子并没有被吐掉,我就看到他脖子的筋在一股一股地跳动,那是下咽物体。他的身体上到处堆满了白白的肉,显得有些松松垮垮,就像他的脸给人永远不够精致的感觉,看到这个人就好像老鼠抓着心。当时,我差一点被他咬虱子吃弄吐了,只好赶紧匍匐在地上才忍住。

云医生终年四季穿着银灰色中山装,下面的口袋里装着一个笔记本,上衣口袋里有缺口那里插着一支钢笔。据说是用来记病人病情和开处方的。其实,那都是猜测,更是骗人的把戏。因为我看到过他背的药箱里根本没有五花八门的药,更没有能把小孩子吓得尿裤子的针管子。无论什么病,他药箱里那几包黑面面,无非是哪一包多放一勺子或少放一勺子。他居无定所,一年四季都在我的家乡古龙镇一带行医。当地人不管伤风感冒、疑难杂症、或是妇科炎症都在他那几包黑面面里调试。有吃了他那老鼠药一样的黑面的确康复了的,就会谢他几分或是几角钱,留他吃餐饭,也不用特意做,你家平时怎样吃就怎样待他。他吃饭从来不挑剔,收钱也不争多论少。主人问他药费拿多少,他低沉着声音说:你看着办吧!

当然,主人家往往都是根据自己手头的松动情况给钱。实在没有的,也就算了。反正饭是管他吃了的,那几包黑面面看来也不值几分钱。可是,更多的时候,他那几包黑面面在病人那里,屁也不会放一个。当地的小孩儿都不喜欢他,如果看到他从自家门前走来,都会赶紧跑进屋里,哗啦一下子就关紧自家房门。谁家的幼孩儿不听话哭闹,大人也会说,再哭,叫云医生背去。

不过,我却觉得云医生很神秘,一次我不消化,肚子胀气得像皮球,疼得在地上打滚翻跟斗也无济于事。妈妈听到我痛苦的哭声,一把一把地揪着心,她知道那是粗粮让我不很健康的胃无法消化。正好此时,叫花子一样的云医生从我家门口的省道上经过,他听到了我凄惨的哭叫就来了。他到我家来,二话也没说,就从药箱里拿出几个塑料袋子,把那些黑面面用小勺子每样勾兑一小点,吩咐我的妈妈舀一碗水来,命我服下。因为肚子胀得我心慌意乱,哪里顾得了药面的怪味和难看,张大喉眼咕咚咕咚就吞下肚里。小会儿的功夫,我就需要上厕所,那气也一股劲排出,等我上完厕所,真的就一身轻松啦!

从此,我就认为云医生这人还是有两刷子的。我们当地的小孩儿一看到他背着药箱从公路上过,就会洪着声叫:云医生游嘴狗,云医生游嘴狗……

云医生权当没有听到,他绝不计较。他埋着头依然走着不紧不慢的步伐,即使到了那群叫着的小孩儿跟前,他也不会说:别叫。更不会吓唬正叫得欢快的小孩。

其实,小孩子这样叫,更多时候,家长也是听到了的,但是,没有家长阻止过自家小孩这样叫太没教养。

不过,我从来没有叫过他。

云医生似乎也知道我与众多小孩子的不同,有几次,我在上学的路上,他会叫住我给一角两角的零花钱。可我一想到他在野地里捉虱子放进嘴里,那钱我就不敢要,好像用那钱买来的不是糖而是虱子。有几次,他行医到我家门前天就黑尽,就来到我家里借宿。家人还招待了他,晚上就安排与我同住。我一想到他的身上肯定有数不尽的虱子,就不愿他住在我家,无奈大人留下了他,就只有捏着鼻子受罪了。

那一晚上,他检查了我的作业,看了我写的作文称赞不已。那一晚上,我知道了托尔斯泰、莎士比亚、莫泊桑等世界级大师。他还指导我如何写好钢笔字,并为我书写了一幅字帖。但是,他可是再三叮嘱我不要把这字帖拿到学校去。也千万不要说他给我讲过外国文学大师们的故事。

尽管,云医生的医术绝对不精湛。按现在的话说,他应该是非法行医。他没有行医执照,更没有医师资格。可是,据父辈人讲,他在特殊年代,他依然能自由行医,也没受到任何干涉。我都从部队回来了,总觉得这个人不凡,隐藏着什么,就把他拦到我家中来。那次,他看过我发表在军区刊物上的小说,没有像所有看过我小说的人那样赞美我,而是指出了几处该怎样处理的细节。我的自豪感居然被叫花子一样的云医生给挫败了,可又不得不服气。他听说我在练毛笔字,也叫我拿出来他欣赏一下,给我指出了更多的缺点,并一笔一顿地写了几个字为我讲解。

我不得不服气……

这个人真的让我另眼相看了。这肯定是一位文化水平很高,很有文学素养的人。我家香龛上至今还留着他的字体,那是他为了感谢父亲天黑招留他住宿,主动提出为我家写一副香盒。据家父讲,毛笔、胶水是他自己带来的,金粉也是他自己带来的。字体美观大方,就好像如今用电脑打出来的仿宋体。但是,要知道,他写那字时,可是过了三十年才有了电脑。他为我家写香盒,那可也是再三叮嘱父亲不能告诉外人的。的确,在家乡古龙镇,再没有第二家的香龛有我家的写得好,写得气派!

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这样的水平为什么没有出来为政府做事呢?这样一位高水平的人,又为什么要叫花子一样地四处游医为业呢?他这样的水平,除了在我家展现过,大约没在别处露过一手。不免,古龙镇的父老见了我家香龛上的字无不竖大拇指。更没有人说过他家的香龛也是这字体,并且也是云医生所写。他背着药箱埋头走在古龙镇的乡间小道上时,曾经叫他“云医生游嘴狗”的小孩娶妻生了子后,几年后他的小孩子又这样叫,云医生依然没生气。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古龙镇,几年以后回去了一趟,家中香龛上的字依然熠熠生着辉。我问父亲,他说,也几年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大概死在那里了吧……

怎么就说他会死了呢?他难道不可以回到他的家乡去了吗?

可父亲说:这个人哪有家呢?他读书时这个人就在这里游荡行医了。如果有家逢年过节也不回去吗?他行医收费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家呢?

兴许,父亲的话是对的。这个人,也只有父亲还有点看好他。没有把他当“游嘴狗”的,也许只有我,因为,别的孩子追山狗一样地跟着他叫,我从来不叫。

后来,从四川来了几位中年人到处找他,自称是当地民政局的,有一位年轻女孩子还说是他的孙女。

后来,在《成都晚报》上我看到这样一篇文章。孟彩云,1918年7月生于四川省某县,国民党第十五军三十二师八团二营营长,在抗日战争时带领该营歼敌数百人,为孙立人全线进攻大获全胜立下了汗马功劳。

改革开放以后,两岸互通友好,据当时一道参军的老乡回忆,方知他留在了大陆。为了隐藏身份,改孟姓云在贵州省遵义地区绥阳县一带游医……

在那篇文章上,配了一幅青年国军军官的半身照,我把这张报纸拿回家中,家父看了,很肯定地说:这个人就是云医生!

这个消息很快在家乡古龙镇发酵,很多人自发参与寻找英雄的行动。可是,云医生的消失永远成了谜,当地政府和他的家人也出重金寻找,至今那寻人启事仍然还挂在网上。当地一个暴发户听说了我家香龛上那字是抗日英雄的手笔,出重金收购。

家父在一大笔钱的诱惑下准备出售,却被我拦下了。在后来,当地政府听说了,也要收购,找我谈了几次,也被我谢绝了……

可是,云医生的家人找到了我家,也来谈我家香盒上的字。在我家那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述说着:孟彩云怕政府清算,让妻子带着儿子回到了父母身边,他一直在外漂流隐蔽着。解放初期,他家乡的大山被翻了个遍,大有去土三尺也得寻出他的架势也没找到他……

改革开放以后,他平了反,他的妻子盼他回去,眼也盼瞎了,终没如愿,直到死……

香龛上那字终没给他家人,父亲说香盒不能拆,我也舍不得那字。云医生为我书写的字帖给了他的家人,他们要谢我一笔钱,我没要,一分钱也没要!

后来,又有记者把我家香龛上的字出于抗日英雄孟彩云之手笔报道了,很多人就前来观看,更照相留念……

政府正准备把我家的香龛申报成文物,但愿申报成功能给我带来一定好处。

更但愿游医孟彩云的尸骨能找到……

抗日英雄,您在地下安息吧!

2015年5月7日中午

发表于《中国作家网》4.29和《文苑》2015.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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